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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离失所的互联网原住民
2024-10-01

卷入这场风波中的年轻人,是互联网上的原住民。他们熟悉科技带来的一切方便。但当机器的齿轮开始运转,他们发现再也无法掌握自己的生活。租房平台杳无踪迹,贷款催款,房东催租。焦虑、孤立无援、不确定感包围着他们。除了征信违约的风险,还有流落街头的可能。我们称为技术的东西是一个巨大之物,每个人的生活都前所未有地与它绑定。而它的任何波动,生活都会随之变形。

01

年轻生活的疲倦感,到底包括什么?在静安寺附近一家咖啡厅里,1997年的张媛对整件事始终难以置信:她很有可能被从租的房子赶出去,还要背上一笔贷款。10月23日,房东给她打电话,她才知道房东没有收到自己16日已付的房租。而三个月前签的租房合同,变成3万多的贷款。

半年前,这位兰州来的女孩到上海学拉丁舞。她没有工作,也没有收入。如果没遇到长租公寓爆仓,她的生活依然是轻盈而快乐的。抖音上记录着她的另一面,画桃红色眼影、跳街舞、参加假面舞会,偶尔唱K、泡吧……人生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与00后室友不和;陷入唯一的经济纠纷,是酷骑单车倒闭,300元押金无法追回。

大多数人都没有做好准备。比如说程梦,除了元宝e家的贷款之外,她还惊异地发现,管家承诺换付款平台后,自动取消已三个月的应花分期竟然“死灰复燃”,并显示逾期3个月。

有多少人相信寓见这样的长租平台,就有多少人被波及。“有租房的女孩被打了。”这些年轻人所在的群,一度成为“比惨现场”。他们不断听说更多“不幸”的故事:有人被房东赶出去,半夜无处可去,在医院的候诊座位上睡了一晚;有人下班回家,发现锁换了,自己的行李被扔在楼道;更奇葩的故事是,房东在驱赶不走的情况下,直接将门卸了;还有一些人,为了逼迫房客就范,断水、断电、断燃气……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短短两天之内,年轻的租客们组织的一个群就增加到2000人,还有数不清的微信群。茫然、无助和愤怒在人群中蔓延。程梦他们代表了这样一类人,初入职场一两年,在上海踉踉跄跄地站住脚。现在,他们感觉自己成为猎物。

“租住美好生活”,是寓见给年轻人的承诺。与自如定位城市中产,强调品质生活不同,寓见公寓的目标用户,是初入职场的90后,甚至95后,“租房小白”栏目在公众号里醒目的位置显示。

它的商业模式可以简单总结为:寓见公寓先从房东处租得房屋,装修后再转租给租客,寓见公寓给房东付租金时采取月付,押一付一。

大部分租客租房时,签署的合同中隐含着一份贷款协议。在有意或无意之间,租客便已经默认从元宝e家等平台贷款一年的房租,平台将整年租金打给寓见,而租客需按月向平台还款。

公开信息显示,寓见公寓是上海老牌的长租公寓品牌,成立于2014年。这是一个明星项目,曾先后获得三轮融资,资方包括雷军旗下的顺为资本。寓见公寓深耕长三角,管理资产超过300亿元,持有房源20000多间。

当寓见出现资金链断裂时,房东收不到房租,租客与平台的贷款依然有效,冲突随之而来。

风波中的许多年轻人,直到事发才察觉自己卷入了消费贷。几天内,管家失联、客服失联、平台“个人中心”404……寓见公寓仿佛“人间蒸发”了。每天,程梦和张媛们从其他租客那里获取碎片信息,拼凑事情的进展:寓见公寓总部、门店,甚至为他们提供分期业务的公司人去楼空的视频,在一些群里流传,谣言、惊惶也伴随而生。

10月26日下午,仍有部分惴惴难安的租客和房东赶到位于徐汇区钦州北路的寓见公寓总部。办公室一片狼藉,玻璃墙上贴着各种催款信息,垃圾桶侧翻,饮料瓶、零食包装、文件散了一地,没有吃完的外卖炒面散发出异味。

桌子上散乱着一叠应聘者的简历、水杯、镜子、披肩……受害者们想象着当时仓惶逃离的场景。“你们看,女员工的口红都没来得及带走。”24岁的王东像泄了气的皮球,面露疲倦,沉重地往后一靠,瘫在办公椅上。

△寓见员工撤离,一支口红被遗忘在办公室。

02

对大多数租在寓见公寓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他们进入社会后交的第一笔学费。不少人愤怒的是,为什么要针对毫无风险承担能力的自己。在寓见的官方微信平台上,面向刚刚毕业的年轻人,活动很多:租金折扣和各种宣传文案让许多准备在城市站稳脚跟的人相信,寓见是个不错的选择。

背上两份贷款合同的王晓凌记得,6月,寓见管家向她推销所谓新的缴房租渠道元宝e家时,给出的说辞是,不跟之前的应花分期合作了。只要签下新合同,用新的渠道缴费,房租可以从之前的九百多元变成之后的八百多元。她看着房租便宜了不少,就接受了。像她这样签下第二份“被贷款”合同的人,大多都是冲着折扣去的。

“能便宜点还是很有吸引力的。”王晓凌把这次换合同理解为寓见合作伙伴的变更。到10月20日,“新的缴房租渠道”元宝e家绑定的银行卡传出突然扣款。王晓凌很惊慌,发现由于平台转换,自己本应承诺取消的贷款从7月13日开始就显示逾期未还,至今已经4个月。“我明明每个月都在付房租,现在变成莫名其妙要背两份贷款。”

王晓凌很难接受。她这些天的状态很差。在工作的4S店里同事对寓见公寓的事冷嘲热讽,她一怒之下离职了。得知寓见爆仓的前一天,她第一次收到了妈妈的礼物,两只精致的银镯。她还有一个愿望,“渴望一段既简单又朴实的爱情”。但她不得不暂时应付棘手的现实。

莫名其妙背上了两份贷款的人还不少。有人跑到了寓见公寓的办公点要说法,王东和李科在那边碰上了。他们本以为自己在寓见开启的是新生活,没有想过最终在遍地狼藉的地方遇见。

1997年出生的李科打扮入时,他是安徽人,一头小卷发挑染成了栗色。他与应花分期的合同本应在7月结束,但到了9月依然没有处理完毕。他很熟悉这里面涉及的征信记录问题。从9月开始,他每天早晨九点开始拨打应花分期的客服电话,但每次电话那头的语音都通知他,前面有一百多号人排队。“现在想来,当时就有问题了。”李科愤愤不平地说。

王东觉得端倪在更早就已出现,他经常用“可笑的是”这样的句式来开始自己的控诉。他的第一份被贷款合同终止在6月,换合同时他问过对方一句,“寓见不会是资金链出了问题吧”,电话那头的管家忙不迭地否认。当时只是一句玩笑话,现在他分析这个场景,觉得一切是早有预谋。

△前来讨要说法的王东一脸疲惫

比起王东、王晓凌们对房租变贷款的愤怒,李科一早就意识到这是一份分期贷款。但他觉得问题不大,现在的分期付款方式太多了,“寓见是一个大平台,不至于出什么问题。”

最警觉的可能是于露了。她毕业已经三年,房子是去年12月通过寓见的朋友租的。当时她不知道自己的租金是通过分期贷款来付,到6月份收到换合同申请时,她已经对这种模式有所怀疑,“根本不可能去签第二份贷款合同”。虽然寓见那边打出了租金折扣牌,她依然不为所动。事实证明,她的警觉是对的。

也有在懵懂中签了合同,发现是分期贷款后立刻还贷,以解除风险,但最终还是被波及的案例。于露认识一个金融学硕士,今年刚毕业。由于担心影响征信想解除贷款,结果刚付完一年房租,寓见就出事了,“那哥们的贷款依然还背着,房东还在找他催款。”

大部分人在事发后才恍然觉得被骗。8月杭州鼎家爆仓时,关于长租公寓与消费分期贷款关联起的巨大风险,曾引起广泛的关注。就在寓见公寓运营人员发在豆瓣的某条招租帖的回复中,8月份就有用户反馈关联消费贷,押金逾期不退。这些都没有进入住进寓见公寓年轻人的视线,他们的8月平静而安全,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03

房东开始找上门了。张媛感觉随着事态发展,整个人陷入了失控和无能为力的焦灼中。一切都不确定,一切都没有保障。“寓见就是骗子。”“他们公司已经没有了,倒闭了,破产了。侬千万不要再付钱给他们,直接付给我好了啦。”……10月27日下午3点,张媛的房东,一位系着条葱绿丝巾、头发盘起来的上海阿姨,一坐下来便滔滔不绝。

宝山区有四套还建房在这位房东名下,3年前全部都签给寓见公寓,租期5年。其间一切如常,直到这个秋天:10月初,这位房主没有如期收到房租,她去宝山区的门店,见一把大锁挂在门上,室内一片狼藉。情急之下,这位房主给寓见手写了一封信,寄到寓见总部,结果是因“公司地址迁移”被退回。她断定“公司已经不在了”,要求张媛直接将房租付给自己,“否则我也要换锁了”。

△张媛在她租的房间里

很多房东并不愿理会这场变故里的合同纠纷,对他们来说及时止损更为紧迫。

“一个月,我可以谅解,两个月三个月就很难了,毕竟我们不是做慈善。”在寓见公寓总部,一位房东在眼看希望渺茫的情况下,对驱逐表示理解,“毕竟我的房子,贷款一两百万,还指望租金还房贷。”

风波中,租客、房东同为受害者,但强势的平台“消失”后,疑云在年轻租客和房东头上笼罩。他们都想维护自己的利益,而租房的年轻人成了整个链条里最脆弱的一环。

张媛的遭遇算是“幸运”的。程梦的房东在10月20日晚上造访。听说她的租金才2600,他感觉“对寓见很失望”,他租给寓见的毛坯房价格就高达2100。

在“巡视”完房屋后,程梦觉得他甚至有些期待寓见倒闭了。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将家具、家电据为己有。“我的房子现在随便租,三四千。”他暗示程梦,续租的时候要涨价了。他给程梦的考虑时间,只有一个月。

生长在枕水江南的苏州,程梦面容白净清秀,性格温柔。她的微博签名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但这一次,她决定“耍流氓”了,“事情解决之前,我不会搬走的。最多就是双方僵持不下。”

当整个系统难以为继,除了这些年轻人的惶惶不安,家在上海的中产也不能幸免。“我在考虑,要不要先房东一步,把门锁换了。”林萧无奈地说。这位1990年生的张掖姑娘,2016年毕业之后,供职于一家建筑公司做采购。

去年,林萧嫁给了上海本地人,他们有车有房。为了减少通勤时间,2017年开始,她通过寓见在宝山区租了一套一居室。“我可能不会再租房了。”事情解决之后,林萧打算搬回距公司50公里远的家,每天忍受三四个小时的通勤。

29日上午,张媛听说了新的坏消息。宝山区某小区的寓见的租客,下楼取快递,回去发现空调没了。据说是寓见员工讨薪无望之后,私自用钥匙开门,闯入租客家中,搬走家电。

坏消息频繁传来,张媛仿佛突然长大,但她还是觉得自己难以应付如此复杂的境况。按照租房协议,房东、寓见以及她自己都持有公寓的钥匙,门外任何声音都让她如惊弓之鸟。

△张媛租住的回迁房

她所租住的回迁房小区在上海郊区,四周荒芜。在这里,她一个人都不认识,不知道来的人是谁,不知道对方会做什么。“我现在都不敢出门,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破门而入。”她陷入了更深的惶恐。

04

在短暂的错愕与茫然之后,所有卷入其中的年轻人们,不约而同陷入另一种更现实的焦虑——征信会不会受影响?他们模糊地知道,征信和房贷、车贷等权益绑定,一些人的担忧被无限制地放大。

“我经常需要出差,会不会不让我坐高铁啊?”在出差的途中,程梦开始胡思乱想。新婚一年的林萧则想得更远,“不知道上海小孩上学,会不会查父母的征信问题?”

就像夹心饼干的中间层,一些人同时收到寓见和元宝e家的短信。寓见提醒他们,尽快将绑定银行卡中的余额转出,避免被无端扣款,而元宝e家则警示他们,保证余额还贷款要紧,否则影响征信。

这个此前可能闻所未闻的名词,突然变得无比重要。

“有人的征信已经受到影响了,买房付了60万首付款,因为寓见公寓贷款逾期,房贷没有下来,60万打水漂了。”在租客群里,这则消息就像往受惊的羊群中扔下了一串鞭炮,一些人开始寝食难安。

“你们知道谁是魏小姐吗?”10月26日,李科揣着翻得有些破损的合同,在狼藉的寓见总部办公室,茫然地问。他查看了自己的征信信息,第一份合同显示逾期即将超过三个月。

给他提供贷款的元宝e家客服让他来找寓见的魏小姐。“再过几天就要上黑名单了,到时候就留下永久记录。”他年轻的脸上笼罩着阴云。一位被警方安排来接待租客的寓见行政人员木着脸,踩着散落的文件,侧身从他旁边走过,她对“魏小姐”是谁一无所知。

△寓见总部人去楼空

更令他们惴惴不安的是,即使他们往平台打款来解决征信问题,这些钱是不是真的能通过平台付给背后的银行呢?

几天前,程梦拨通了晋商银行的客服电话,从催缴还款的短信中,她猜测该银行为元宝e家提供贷款。“你就告诉我,你们准备怎么办吧宝贝。”程梦觉得既无奈又好笑,而客服直接挂了电话。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就是前台,你等我们老板吧。”26日上午,南京西路仲益大厦28层的上海元宝e家总部,两位身着卫衣,刷着手机的年轻人对前来咨询的租客连连摆手。5分钟前,他们刚刚送走一批来讨说法的年轻租客。

办公室里没有办公人员,桌面也没有电脑。“元宝e家的员工都是业务员,都要出去跑业务。”一位操着东北口音、穿着皮夹克的中年男人解释。当被询问征信问题如何解决时,他斜靠在椅子上,单手敲着桌子,提高音量,“怎么解决?你想怎么解决?”

寓见爆仓之后,上海生活的疲倦都涌上程梦的心头。她喜欢看剧、听演唱会,每月交完房租所剩无几。“这两年里,心太累了。”她意兴阑珊,开始考虑明年结束沪漂回家。

“上海是富人的天堂,小资的乐园,无产者的目标,下里巴人的梦,穷人的地狱。”寓见公寓的微信公众号里不乏这样唱诵上海的话语,现实仿佛也是如此。十月底,上海的天气一直很明媚,阳光暖煦,外滩与南京路依然熙攘。对岸,流光溢彩的浦东新区,依然让无数人赞叹。年轻人的彷徨,都在阳光下默默进行。

过去的一年,科技的生活方式面临很多挑战。世界的运转就像一个巨大的紧紧咬合的齿轮。我们出行用滴滴和ofo,租房用寓见。我们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但是平台的任何波动,生活都会随之变形。

在元宝e家总部办公室的斜对面,是一家置业公司的办公室。妆容精致的女经理送客户出门,年轻的女士斜挎着Chanel的菱格纹包包,手上轻轻捏着一叠置业合同。一批批前来讨要说法的张媛们出电梯时能看到对面的办公区里光洁的大理石地板,美式吊灯光亮柔和。他们在迫近的冬天里,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一处安稳的栖身之所。

(文中涉及房客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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